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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晚唐史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中华历史文化-空若网
《别样晚唐史》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_第十六章 长庆二年春 发布时间:2017-12-26 23:14 浏览:加载中

——藩镇复叛的风潮

深州刺史牛元翼突然收到一条玉带,还有一柄寒光凛凛的三尺长剑。


那是魏博节度使李愬送来的。
田弘正遇害的消息传到魏州,不过几天时间。
一夜间,魏州城中哭声四起,纸钱飞舞。
田弘正离开这座城,仅仅半年时间。
谁也没想到,与这位仁慈的老帅就此人鬼殊途。
只有城头上的灵幡在秋风中招展,招唤着不泯的英灵御风归来。
悲泣声中,接替田弘正担任魏博节度使的李愬一身缟素,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众将面前。


如果不是田弘正派儿子田布率三千人马南下助战,牵制了淮西精锐,李愬又怎能在风雪的掩护下奔袭数百里,直捣吴元济的巢穴?在平定李师道一役中,又是他们一南一北,杀得平卢军望风披靡。
今天,田弘正惨死镇州,而眼前这位风雪蔡州城、一战成名的将军也已病入膏肓。
他流着眼泪对三军将士说:魏博六州之人之所以能过上富庶的生活,知晓圣人的教化,都是因为有田公的缘故。
田公出身魏博,担任魏博节度使七年之久。
镇州人竟然敢残害他。
这是以为魏州无人呀!你们的父兄子弟都曾得过田公的恩惠,要怎么报答他?

三军将士听了这一席话,痛哭流涕,纷纷慷慨请战。
可出兵之日,秋鼙夜剑,李愬却再也无法从病榻上站起来了,不得不奉旨回洛阳休养。
离开魏州前,他环顾帐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英雄。
这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牛元翼。
也许这个出身赵州的猛将可以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李愬摘下随身的宝剑和玉带,连同一句话,送到了深州。
他告诉牛元翼:自己的父亲李晟曾用此剑平定朱泚叛乱,他又用这柄剑平定了淮西吴元济之乱;现在,剑传到了牛元翼手中。


激动的牛元翼举起长剑和玉带,在旌旆高扬的深州城中环绕一周。
他指天宣誓:“愿尽死1

田弘正遇难十五天后,王庭凑和他的铁骑出现在深州城外的地平线上。
站在城头,放眼望去,“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黑压压地逼迫过来。
铁蹄之下,大地在震颤,女墙在震颤,整个深州城里的人都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震颤。
城外,突然亮起了几十个体积巨大的火堆。
冲天的火光把战场照得纤毫毕露。
闻名天下的“冀州弓弩”登场了。
箭手们在城下列队,对准射程内的城墙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齐射。
密集的箭云腾空而起,朝城墙上扑来。
“咻、咻、咻……”的箭镞破空声就像是鸩鸟的喙,啄开了心室。
守城士卒心里有种血肉模糊的难受感觉。
燕弓弦劲,力道生猛的长箭射向来不及寻找掩体的士卒。
单薄的身躯被长箭巨大的惯性力带着,直接钉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
火光下的深州宛如地狱,无比恐怖和凄惨。


在气势磅礴的箭阵掩护下,如蜂如蚁的叛军开始密匝匝地爬上云梯。
城墙上下,吼叫声、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夹杂着风中鼍鼓的隆隆巨响,声浪翻卷。
激烈的厮杀中,王庭凑的先锋们手持蛇矛燕戟,登上了堞雉。
守城的士卒就像看见恶鬼的血盆巨口似的,发出了一声声骇人的尖叫,四下奔逃。
就在这时候,牛元翼的长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在火光映照下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

正要逃散的守城士卒看见他们的刺史面无惧色,迎向凶悍的敌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长剑在瞬间刺破了心中懦弱。
所有人被牛元翼舍生忘死的气概激励起来。
跟在他的后面,再没有后退的理由。
喊杀声中,恐惧感烟消云散。
决不能让汹涌如潮的叛军打开城防的缺口。
就是用尸体去堵,也要把叛军撕开的裂缝堵上。
狭窄的空间里,人影翻飞,密密地挤了数百近乎疯狂的战士。
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只有一股杀气直冲霄汉。


望着狂风中摇曳飞舞的火焰,王庭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怎么也不明白,小小深州城竟然有这样的血性,来阻止他的虎狼之师。
伤亡的数字在急速扩大,大得简直让这个阿布思人有些难以接受。
这种硬碰硬的打法不符合《鬼谷子》所倡导的诡道。
沉思片刻后,王庭凑做了一个收兵的手势。
当鸣金之声四下响起,刚才还像决堤的海一波波涌来的叛军,突然低下了攻击的浪头,潮水般退去。
逶迤的城墙上顷刻间就没有了云梯和登城士卒的影子。


风卷暮沙,硝烟散去的城楼上一片狼藉。
浑身斑斑血迹的牛元翼一直目送王庭凑的战旗消失在远处,才疲惫地走下城楼。
就在这时候,长安的诏书也送到了深州。
朝廷从成德分割出一个新的藩镇,管辖深州和冀州,牛元翼出任深冀节度使。
但在诏书到达前,王庭凑已经派人杀了冀州刺史,夺取了这座城。
牛元翼实际上是只拥有一座孤城的节度使。


半个月后,王庭凑卷土重来。
在他身边,是刚刚在幽州叛乱的朱克融。
两大藩镇的虎狼之师,将深州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早在长庆元年八月初九,莫州就沦陷了,混乱之中刺史不知去向;第二天,冀州城破,刺史惨遭杀害;三天后,瀛州也告失守,观察使被叛军生擒;又过了一个月,相州刺史在军乱中罹难;九月十九日,易州等城在朱克融铁蹄的蹂躏下遍地狼藉;接着,朱克融与王庭凑连兵进犯蔚州……烧杀劫掠之下,整个河北一片糜烂。


十月,又一个噩耗传来。
星陨洛阳,李愬一瞑不视,时年才四十九。
在差不多的时候,裴度匆匆就任幽州、镇州两道招抚使,主持河北平叛。
元和十一年,裴度主持过淮西平叛。
李愬就在他麾下。
那也是一个初冬,风雪过后,晨曦照在刚刚光复的蔡州城头……五年弹指一挥间,李愬黯然下世,而裴度又要在一个初冬走进风雪中去。


两鬓染霜的老臣不无伤心地想到:中兴时代竟然就这样终结了。


时代的终结是需要有人来陪葬的。
殉葬者的一切总是与那个死亡的时代息息相关。
他们并未因为大时代的没落而放弃自己的执着,因为执着是他们天赋的品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才会殉葬于即将逝去的时代。


一个被发赤脚、形容憔悴的素衣人号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魏州城。


他就是我要说的人——田布,田弘正的第三子。


当田弘正还是田季安麾下的裨将时,年幼的田布就预料到田季安不久必死。
他悄悄地劝父亲,要选择时机归顺长安。
等田弘正主掌魏博后,田布被父亲委以重任,执掌亲兵。
在平淮西之役中,他率三千精锐前后十八战,破凌云栅,下郾城,战功赫赫。
有一回,裴度亲临沱口督战,淮西悍将董重质带着名闻天下的骡军骁骑遽然来袭,就在这危急关头,二百铁骑在田布带领下杀了出来,旋风一样卷过战场,杀得疯狂的骡军望风披靡。


在田弘正移镇成德军的时候,田布也离开了魏博,调任河阳节度使。
父子两人同日得到节度使节旄,一时间传为美谈。
几年前,宣武节度使韩弘也曾与儿子韩公武同时担任节度使。
不过,韩家父子声誉可远远比不上田氏父子。


当父亲罹难的噩耗传来,田布毅然遣散仆役随从、歌伎鹰犬,遣散可以软化他意志和殉葬决心的一切事物,重返魏博。
向送别的妻子、宾客辞行的时候,田布说了一句:

吾不还矣!

——我听得见,那慷慨悲愤的声音。


田布离去时的决绝,使我们看到,绝不是没有人深谙河朔的特殊性和时局的严峻。
田弘正是清楚的。
在他呈送朝廷的《谢授节钺表》中,早就指出“山东奥壤,悉化戎墟”,河北胡化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
田布也很清楚。
上路前,他早知自己将一去不回。
但是,他们只能用他们的悲剧下场来揭示这样一个事实:王朝正由一个君暗臣庸的朝廷领导着,这个朝廷甚至缺乏最低限度的政治智慧。
对时局的洞悉,只能使他们更加无奈,并在无可奈何中显露出因绝望而生的悲壮——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带着悲壮的神情,田布跨上驿马,头也不回地向东奔去。


读史书的时候,你可以依着时间顺序,一路从战国下来。
当你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你的心会忽然苍凉起来。
那是易水悲歌的余韵,那是一张张久违了的面孔:他们的勇武果决、他们的张扬气质,还有直爽外表下对东方伦理价值的恪守,在先秦曾那么广泛地流行过。
你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高渐离的歌声又在耳畔裂石流云地响起——那是燕赵所独有的悲凉,穿透魏晋的放浪、南朝的淫秽和北朝的粗鄙,也穿透了盛唐的飞扬,蓦然显现在被党争、被阉人和无知无识的赳赳武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晚唐。


于是,你发现,久未体验到的感觉又被从心底里勾了起来。
设或恰好遭逢到某种与之相契合的情境,也许你就会泪翳如幕……那就是历史的感觉,前世今生的感觉。


燕赵慷慨悲歌士的张扬和执着,在唐朝以后,渐渐地成了传说人物才具有的特质。
就是在晚唐,也已经很稀见了;就是那很稀见的一点点,也是注定要被一点一点埋葬的。
一个可以对照的例子是:在听到幽州兵变、父亲被囚禁的消息后,张弘靖之子张文规竟然懦弱地蜷缩在长安,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人人仰慕的“三相张家”瞬间坍塌。


在距离魏州三十里的地方,田布弃马步行,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
不过,他没有入住壮丽的节度牙门,而是选择一间草草涂了层白垩的陋室栖身,为惨死的父亲服丧。
月俸千缗,田布一文也没有留下,却将田氏在魏博的产业悉数卖掉,换来十几万缗钱,赏赐即将随他出征的士卒。


田布对魏博太过熟悉了。


这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土地。
自战国西门豹和西汉史起大力治理后,魏州一带堪称富甲天下。
这也养成了魏博将士的惰性。
他们满足于坐拥富庶的魏博六州,安享赋税。
谁要是敢贸然进犯,他们誓死抗争;但对离开家乡、异地征战,他们却意兴阑珊。
几十年后,汴州人拥戴的朱温、并州人拥戴的李克用可以纵横捭阖,成为以天下为棋枰的大国手,号称海内强藩的魏博却始终只能充当战略棋局中一枚重要棋子,原因正在于此。
魏博将士感念田弘正的恩情,为他的惨死欷歔不已;他们也被李愬和田布感动过。
谁也不能怀疑,这种感情是真挚的。
可一听说要在风雪中离开温暖的城池,去数百里外打一场无利可图的仗,这些唯利是图的将校们心里嘀咕起来。
田布已经尽其所有了,但他们并不满意。


魏博和卢龙、成德本来就是三位一体、互为表里。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胡化了的河北。
在卢龙和成德相继作乱后,魏博也人心摇摆。
李愬的铿锵语言,再加上田布散尽家财,来犒赏他们,才使这支三万人的大军不情不愿地踏上了征程。
冻水伤马,悲风杀人。
当田布走进风雪时,他也不知道还能驾驭这支军队多久。
环顾麾下诸将,还有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么?

田布的目光落在了牙将史宪诚身上。


史书上说,史宪诚是来自黄河以西的奚人。
这多少让人有些费解。
隋唐时,奚人一直生活在饶乐水上游,直到唐末才陆续有部分奚人西徙,但也不曾涉足河西。
有人推测史宪诚和史思明一样,是昭武九姓中的史氏,不知哪一代从遥远的昭武九国迁徙到河西。
在奚、契丹强盛时,他们冒称奚人,跟随奚人和契丹人走进河北。
也有人认为,史宪诚一族确实是奚人,在养子成风的河北被粟特史氏收养,冒姓史氏。
不管怎么说,这又是一名胡虏出身的河北将领。
少年时的史宪诚就随父在军中效力,英勇善战。
讨伐李师道的时候,田布曾多次向父亲推荐,史宪诚才得到了先锋樱他率四千人南渡黄河,兵临郓州城下。
凭借这一战功,这个奚人又一次得到晋升。
正因有这样的渊源,田布视史宪诚为心腹,复仇之役中再一次让他任先锋兵马使。
三军精锐,都在他统辖之下。


三万魏博军,又一次杀进了南宫。
当年,田弘正就是在这里歼灭两千成德军,和镇州人结下深仇大恨。
今天,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的儿子?

风是狼的筋骨,雪是狼的肌肉,那一年冬天的风和雪成群结队,张牙舞爪地扑向河北一望无垠的大平原,用它们闪烁着寒光的牙齿,疯狂地撕咬开田布的营垒。
魏博将士被凄厉无比的狼嗥彻底压倒了。
按照惯例,藩镇大军奉旨出境,全部给养都要由朝廷供给。
可大风雪扯断了茫茫原野上通往长安的所有道路。
粮草已经难以为继。
田布只好下令,动用魏博六州的租赋,充当军需。
这个消息如水入油鼎,在大帐里激起了一片反对的声音:凭什么拿我们的钱粮来为长安卖命?

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粮草没到,长安的旨意却接二连三地送到大营,催促他们赶紧出战。
府库将罄,长安已经拿不出什么钱来支撑这场战争了。
天子和大臣都希望速战速决。
可这种毫不体恤的举动,挑起了魏博将士强烈的对立情绪,终于瓦解了田布收拢军心的全部努力。
这一回,田布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手握精锐的史宪诚。
可这个奚人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田布的心仿佛被利箭狠狠地洞穿,止不住地淌血。
几天来,史宪诚一直在田布背后拨煽士卒的不满情绪。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有机会取代执掌魏博六十多年的田氏家族。


在一个霜风裂肤的冬日,三万魏博大军一哄而散。
苍茫大地上只留下冻云嚣嚣。


狼狈地退回魏州的田布召集了最后一次会议。
可史宪诚没有来。
他带走了大部分溃兵。
这时,田布麾下不会超过八千人。
就连这八千人的统兵将领,也在用一种非常傲慢的语气对他说话:如果您愿意割据河北,我们愿意舍生忘死地跟从您;但如果要让我们出战,是不可能的!

田布一言不发,像雕像一样端坐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嘈杂的人声都远了、远了,再也听不见了。


田布这才步履蹒跚地退入白幢低垂的陋室。
里面供奉着父亲的灵位。
他对自己的处境是清清楚楚的,早在出发前他就已经料想到这个结局了,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所以田布无须多言——在昏黄的光线下,他平静地写完遗表,但那不过是恳求朝廷,不要再将牛元翼也抛弃在如狼似虎的河朔叛军中,任他自生自灭。


田布自己,再也没有从陋室里出来。


我应该将田布与张巡、颜真卿、段秀实归为一类,还有同样被王庭凑置于绝地的牛元翼——在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几分先秦人物的神韵,比如豫让、聂嫈,和荆轲,还有不生在先秦,却比先秦人物更壮烈的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
所以,李涉在听到田布自杀的噩耗后写下了《哭田布》:

魏师临阵却抽营,谁管豺狼作信兵。


纵使将军能伏剑,何人岛上哭田横。


陋室里一灯如豆,摇曳着,观照出黄云白草间人生的苦难和历史的劫变——田布一类的人物生前活得很累很愚蠢,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死后却伟大起来,热闹起来,迸射出极为惨烈的审美特质。


身后,颂扬他们的赞歌辞藻越来越华丽。
可是,以同样的姿态去完成生命过程、去面对生命结局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更多的人选择了张文规所选择的生存方式。
人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去崇高了。
倒是类似“现在的人变得越来越现实”这样不知是深刻还是肤浅的话从这张口中吐出来,从那张口中吐出来,像一团气味暧昧的浊气飘来荡去,不晓得是针对谁,指向什么行为,却又得到普遍的认同。
人们不是不知道该如何,甚至也乐于给别人以追认性的褒扬,但总有一万个理由来为自己实际行为的可鄙、可叹辩解。
大家习惯于在众人醒的时候醒,在众人醉的时候醉了。
这正反映了在整个社会范围内,人们的内心修行较之先秦发生了多么可悲的退化——道德失范与社会气运的式微,何为因,何为果,是很让人费解的。


放眼人世间,满目疮痍,看不尽的英雄冢。


田布拔出短刀,刺向自己的心脏,标志着田氏家族对魏博的统治画上了句号。
我们目睹过一个个枭雄家族如何在富贵生活的侵蚀下,迅速腐朽。
可今天,我们不得不面对另一段颓败的家族史话。


六十多年前,安史余孽田承嗣“盗有贝、博、魏、卫、相、磁、洺七州而未尝北面天子”,开创了田氏在河北的基业。
史书对他的评价是“不习教义、沉勇好猜”。
为了现实的利害关系,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甘心做。
在这个“老而黠”的人物身上,我们看不到一点道德原则的影子。
可正是在田承嗣经营下,魏博处于四战之地,却能领袖河北。
田氏家族的气运蒸蒸日上。
反观“性忠孝,好功名”、恪守道德原则的田弘正父子,他们一手将田氏家族带进了坟墓。


余秋雨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曾说:“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我以为是对的。
文化和气运某种程度上互为消长。
道德似乎也和气运有类似的关系。
沛县里喝酒不给钱,赌钱会赖帐的无赖刘三,“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扒掉明太祖的光鲜龙袍,我们看到的是乞丐朱重八和虐待狂朱元璋;后梁太祖就是砀山的泼皮朱三,可他篡夺了唐家三百年江山……周赧王、汉献帝和宋徽宗倒是大多知书达理;文天祥、陆秀夫更是所谓道德楷模——可除了坐看涛生云灭,江山换主,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我曾无数次为这样的事实而叹息:道德观念淡漠的人和家族在崛起,而道德完善的个人却经常以一败涂地为代价。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并因此怀疑过所谓道德准则不过是一种欺人之谈。
可是,如果我们读遍史书,就得出那样的结论,未免心有戚戚焉。
是天道幽微难言,还是“劣币驱逐良币”?谁来解释,高贵的人生何以高傲地绝版了——定律的背后,人心、世相两萧条。


魏博田氏的衰微,就楬橥了道德与气运这种叫人无法释然的关系。
它绝非孤证。
听说田布已经自杀,史宪诚终于露面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踌躇满志地走上节度厅,向将士们宣布,他将遵循河朔的惯例,割据河北。
底下一片欢呼。
兴奋的魏博将士们将他簇拥到帅位上。
关于这个新登帅位的史宪诚,我不得不多说几句。
到晚年时,他在儿子的规劝下,幡然悔悟,试图做一个忠诚的人。
结果,祸不旋踵,立刻被手下的虎狼之兵杀死了——大河以北,这方曾经血脉贲张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一个忠臣。


在我心中,一阵阵伤古悼今的痛灼感。


当河北枭雄又一次狂暴起舞的时候,长安将有怎样的反应呢?

没有人来为河北的糜烂负责。
谁反对三分卢龙?谁冷落了朱克融又把他赶出了长安?是谁毫无筹划就推出了销兵之策?又是谁把杨元卿的警告当成耳畔秋风,却将田弘正送到了王庭凑的屠刀下?段文昌已经到成都去过富贵逍遥的生活。
萧俛也走了。
拒绝田弘正哀求的崔倰和宰相崔植同族同宗,没有人站出来斥责他的鼠目寸光,只是在背后投来埋怨的目光……

天子更换了叫人失望的宰相。
但新任的宰相也许更让人无语。
几年前,王播就用金珠货币贿赂权阉,谋求宰相高位。
由于清廉的萧俛极力反对,他的愿望落空,任刑部尚书、盐铁转运使。
现在,这个小人终于得偿所愿了。
人们很快发现,除了带着谄媚的笑容,吐出一串串阿谀奉承的话,王播没有对河北、对天下动荡的局势发表过什么见解。


长安还将一个名叫杜叔良的左领军大将军派到了河北。
他曾因不称职,被免去灵武节度使,靠结交权阉才得到领兵出征的机会。
向天子辞行的时候,杜叔良竟然大言不惭地对李宥(唐穆宗)说:“贼不足破1可当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战场上后,才明白杀气冲天的河北根本不是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在这里,强悍的武力、无畏的勇气才是最重要的。
他所擅长的奉承功夫、贿赂手段根本派不上用常杜叔良很快沦为河北那些骄兵悍将嘴里的笑话。
无论是担任深州行营节度使,还是横海节度使,他每战必败。
狡猾的王庭凑很快就看出端倪。
胆怯的杜叔良永远是他攻击的首选目标。
深冬季节,杜叔良在博野遭到毁灭性打击,麾下大军被歼七千多人。
这个常败将军只身逃脱,象征节度使权柄的旌节却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朝野上下,将河北平叛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裴度身上。
人们希望,他能像元和十一年那样,以大无畏的气概,重演“风雪蔡州城”的壮美故事。
可惜,这一回人们将大失所望。
这位中兴名臣,把注意力都放在和翰林学士元稹的争斗上。
飞骑从河东大营送进长安的,不是报捷的文书,而是弹劾元稹的奏章。
接二连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裴度扬言:“河朔患小,禁闱患大”,一定要除掉禁闱奸臣元稹而后快。
他甚至说出了“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则逆贼纵平无益”的话来。
在裴度不遗余力的攻击下,元稹丢掉了翰林学士一职,与他狼狈为奸的权阉魏弘简也同时被贬。
可“奸臣”去后,河朔逆贼也没有“不讨自平”,只留下一群大小官员,还在朝堂上钩心斗角,争权夺利。


“落花啼鸟去年春”——一张张喋喋不休的嘴,将时代变得浑浑噩噩。


冰天雪地里的官军马困人乏,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就连名将李光颜,也只能闭壁自守。
饥寒交迫的兵士每天每人只领到陈米一勺。
为了煮熟这可怜的一勺,他们在雪地里翻寻着起灶做饭的柴草。
即使这一勺陈米,也不知道还能供应多久。
冒着风雪运来的一点衣粮,还没有运到行营供军院,就在半路被躲在后方的兵马哄抢一空。
那些奋勇争先、孤军深入的勇士,反而得不到一点儿粮食。
被王庭凑重重围困的深州城更是岌岌可危。
牛元翼孤独无助地站在城楼上,望着漫天雪花。
东、北、西三个方向都有朝廷的大军。
可放眼四野,静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一丝王师突阵解围的迹象。
牛元翼害怕自己已经等不到那天了。


当河北烟销雾卷、乱象横生的时候,天子李宥的金缕画屏后面,依然金樽绿酒、清歌妙舞。
可烛明香暗的晚唐夜宴,比起开元年间清元小殿上的玉笛、羯鼓与琵琶,总还缺了点儿什么,总让人怀念绕梁三日的盛唐之音。
灯前舞,醉后歌,绮筵散去,每每已到了曙光初现的清晨。
无节制的赏赐和糜烂的生活,耗尽了府库中最后一点钱帛。
当长庆元年的寒冬还没结束,人们就发现,平叛之役难以为继了。
这时候,有大臣站出来,貌似公允地自说自话:王庭凑杀害了田弘正,而朱克融保全张弘靖的性命,二人罪行各有轻重,还是赦免朱克融,全力讨伐王庭凑吧。


很快,李宥就同意了。


接着,又有人说:只要王庭凑解深州之围,不妨赦免他的滔天罪行。


被裴度攻倒的元稹愤愤不平。
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和裴度的争斗中落下风,是因为对方手握兵权。
为了解除裴度的兵权,他劝说天子李宥:哪怕条件再苛刻,也要和王庭凑媾和。
就这样,长安又一次让步了。


在寒气逼人的某个初春夜晚,田布自戕。
他死后六天,史宪诚满面春风,接掌了魏博镇。


仲春里的某日,生擒过李师道的昭义节度使刘悟不堪忍受监军刘承偕的侮辱,愤然囚禁了这个嚣张的阉人。
刘承偕曾在元和宫变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
弑君的恶行得逞,使他胆气颇壮,竟然勾结磁州刺史张汶,密谋将刘悟踢下帅位。
结果,精明的刘悟看出端倪,抢先下手。
刘承偕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事败被擒。
由于他是郭太后的养子,李宥不得不设法营救。
过了一个多月,刘悟才释放了这个阉人。
可他再也没有把这样的朝廷放在眼中了。


就在这个月,王庭凑受封成德节度使。
在此之前,朱克融就已经得到了卢龙节度使的旌节了。
可深州之围并没有解。
在裴度的劝说下,朱克融才退兵撤围。
可王庭凑依然屯兵城外,像一匹残忍的恶狼,耐心地寻找破城而入、杀死牛元翼的战机。


牛元翼不得不抛弃家眷,只身单骑突出重围,逃往山南。
留在深州城里的大将臧平等一百八十多人,都被王庭凑押上了刑常我仿佛听见雷腾云奔似的一阵呼啸,如沧海三叠浪,自人群头顶上方涌过。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规矩,刽子手将受刑人一刀枭首,观刑者必定得吼这么一嗓子,吼得自己血脉贲张,刚出窍的新鲜鬼魂才不会附上身来。
一阵呼啸就为一条生命画上了句号。
一百八十多人被处决完毕时,时近黄昏了。
薄暮中只剩下没人认领的无头身尸,横着、竖着、斜着……当春日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气,朱克融、王庭凑这两大祸首,竟然从朝廷手中得到了检校工部尚书衔的荣誉!

河北之役就此结束,留下一片死人如麻、白骨相委的大地。
只有三两乌鸢,还在贪婪地啄食战死之人的肚肠……

大难之后,劫数未荆名将李光颜麾下的许州步卒号称天下精锐。
朝廷希望他们能留守沧州和景州。
消息传到军中,许州步卒喧哗起来了。
无论怎么劝说,他们都安静不下来,几天后突然一哄而散,逃回家乡去了。
李光颜制止不住溃兵逃逸的洪流,心力交瘁,再加上受惊,他也病倒在床。


参战的三千武宁精兵还没有得到退兵的旨意,就在大将王智兴的带领下擅离阵地,奔回徐州。
留守的节度使崔群慌忙派人出城迎接慰问,请士卒放下刀枪后入城。
可王智兴拒不从命,悍然杀进徐州,连续诛杀十几个异己之人,将崔群和监军宦官赶出城,遣送回长安。
看着崔群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远方,王智兴又率兵杀到运河边上,劫掠了朝廷设置的盐铁院仓库。
钱币和布帛,一洗而空。
许多船只载满了各个藩镇进奉长安的财物,此时正停泊在河中,也被王智兴劫掠了三分之二。
就连过往商旅的财物,也未能幸免。
王智兴立刻派出一千士卒,轻装奔袭濠州。
濠州刺史仓皇弃城,逃奔寿州……

你看那“人间三月雨和尘”。
在清减了的春色里,撒开的一条条线索宿命般地陆续收拢起来。
所有这些都集中地发生在长庆二年春,使那个季节成为一个具有归结意蕴的时间节点。


从春到秋,反叛为什么会如同瘟疫,四下里蔓延开来。


河北以外的武宁、浙西、宣武和昭义也被这种病毒般流行起来的叛乱给感染了。
五月,邕州刺史李元宗携带官印,率五百人投靠黄洞蛮。
七月,宣武牙将李臣则作乱,将士群起响应。
节度使李愿和一个儿子狼狈地逃往郑州,妻子则被乱兵所杀。
宣武军乱的消息传到浙西,观察使窦易直也开始担心浙西会叛乱。
为了安抚麾下将士,他想拿出金银布帛来犒赏众人。
但是,有人却说:赏赐而无名目,恐怕将士起了疑心。
没想到窦易直想赏赐三军的消息早已外泄。
一听他要取消犒赏,军中一片哗然。
浙西也叛乱了……叛乱的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把一幅乱世图像翻了出来。


混乱中,自然有人浑水摸鱼。
德州刺史王稷从父亲王锷那里继承了不少钱财。
横海节度使李景略见财起意,竟唆使士卒屠杀王稷满门,然后上报朝廷,称德州也发生了兵变。
王家的钱财,悉数落入李景略手中,连王稷之女也被他强纳为妾。


——晚唐深入骨髓的凄艳之美,在这里一变而成为让人痛彻心扉的暴力美学。


在一连串的失误之后,我不知道满朝大臣,在那个“千里春风正无力”的季节里,还有没有一种自信,去应对濒临崩溃的局面?

就在唐朝永远地失去了河北的时候,翰林学士白居易大笔一挥,代表满朝官员草拟了一份表章,为李宥上尊号:“陛下自即大位,及此二年,无巾车汗马之劳,而坐平镇、冀;无亡弓遗镞之费,而立定幽燕。
以谓威灵四及,请为‘神武’……”让人读之无语。
三省官员与宰相又一次坐到一起,商量如何处置宣武的叛乱。
曾任宰相的杜元颖竟然主张放弃这个藩镇,让宣武军成为又一个卢龙、成德和魏博。
他振振有词地说:“奈何惜数尺之节,不爱一方之死乎1

可杜元颖大概忘记,河北已经没有了,关中也残破了。
长安的生存将完全仰赖于运河,从东南运来粮食和钱帛。
丢掉宣武军所在的运河重镇汴州,就等于丢掉了整条运河。
那长安将何以存在下去?

几十年前,长安仓廪用尽,几乎酿成兵变。
三万斛米通过运河运到陕州时,几乎走投无路的天子与太子相拥而泣:米到陕州,我们父子二人得生了。
长安一度一斗米五百钱,饿殍遍地。
三万斛米送来后,米价陡然下降了五分之四。
所以,学者陈寅恪指出:在河北的生死较量中,大唐王朝能几次大难不死,都是因为运河把长安与浙西、淮南这些鱼米之乡系在了一起。
悠悠渠水上,帆影幢幢,为长安送来了东南的钱粮,送来江淮绮縠、两湖锦绣,也把婆娑扬州的二分明月带到了长安。
曾经照亮天下的长安阳光,悄悄地羼入了丝丝缕缕暧昧的月色,再多羼一点,又多羼了一点点……河北走远后,日近长安远的故事再没有人说起。
我们再不能武断地认定,长安只与骄阳共存了——兔走乌飞,不觉已是日暮。


正如胡应麟所说“文章关气运,非人力”。
翻开那时的辞章,我们隐约可以看见,苍茫的暮霭下,伤痕累累的长安从“江春入旧年”的盛唐,到“风兼残雪起”的中唐,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入“人迹板桥霜”的凄清画面中。


一脉水清浅,半城月黄昏。
水声月影中,渐渐地,浮现出一个人歌人哭、不死不休的绮丽晚唐。


午后,勤政务本楼下的空气里有着说不尽的散淡滋味。
什么都千头万绪,提不起兴趣似的。
“春风三月落花时”,诗人白居易从楼前走过,只看见斜斜的御柳把白絮摇落在风中,摇落出树的半朽姿态,也摇落出王朝的半朽姿态。
那些人和事,正与长庆二年的春天一起慢慢变老。
喧嚣后的时光涌上来又消下去,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水迹……诗人啊,就踏着水迹,意兴阑珊地走过了那年春天的最后日子。


如果寻根问底,白居易才是销兵之术的始作俑者:元和年间,他的《策林序》就曾对销兵有过阐述。
也许白居易对这个季节会有特别的感慨吧。
本文标题,就取自他的诗篇《勤政楼西老柳》。
这句诗不算冷僻,但也不常被朗诵,加之近乎白话,很可能使人们以为本文的标题纯粹为了表明时间要素,却忽略翦翦风中,一池嫩水正款款摇碎暮春风物的倒影,忽略老柳,也就忽略了平淡如水的诗行中荡漾着的无尽意绪:

半朽临风木,

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枝柳,

长庆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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